針灸改善中風後遺症：神經機制與核心穴位之敘述性綜論

ACADEMIC EXCHANGE · STROKE & ACUPUNCTURE

摘要與臨床–機制性討論基於：Zhang et al., Brain Research Bulletin, 2024。
說明：本文章為專業學術交流之綜合整理，用於討論針灸在中風後神經功能障礙之研究證據， 並非個別醫療建議或治療處方。

1. 前言（Introduction）

中風為導致長期失能與殘疾的主要原因之一，常伴隨多面向的神經後遺症，包括運動功能障礙、 吞嚥困難、感覺異常、以及精神或認知方面的受損。這些狀況與缺血性神經損傷、結構與功能性腦網路中斷、 過量谷氨酸（glutamate, Glu）所引發的興奮毒性、神經發炎，以及神經可塑性受損等機轉密切相關。

過去二十年間，針灸逐漸受到關注，作為中風後復健的輔助策略之一。基礎與臨床研究顯示， 針灸能調節神經可塑性、重組皮質網路、調控 Glu 與 γ-胺基丁酸（GABA）等神經傳導物質、 減輕發炎級聯反應，並改善局部腦血流與能量代謝。本文綜合相關證據，聚焦針灸在中風後 運動、吞嚥、感覺、情緒、認知及語言功能障礙中的神經機制與主要用穴。

2. 運動功能障礙（Motor Dysfunction）

2.1 中風後偏癱（Post-stroke hemiparesis）

中風後偏癱是最常見且致殘性極高的後遺症之一，特徵為病灶對側肢體自主運動能力下降， 臨床表現包括肌肉鬆弛、肢體活動遲緩，以及患肢日常生活活動困難。功能恢復高度仰賴 上下肢運動神經迴路的重建，而針灸與電針在此領域已被廣泛應用。

在臨床實務中，ST36（足三里）與GB34（陽陵泉）是中風後肢體運動 復健中常用的核心穴位，單用或合併其他穴位均見報告。頭皮針方面，雙側 「頂顳前斜線」常用於中樞性肢體運動障礙。功能性磁振造影研究顯示， 刺激 GB34 可以調節多個與上下肢、面部、舌頭與喉部運動及感覺意象相關之腦區的功能連結， 且在中風早期（約一個月內）反應更為顯著。

2.1.1 臨床證據

多項隨機對照試驗（RCT）指出，於傳統復健之外加上頭皮針治療的患者，其 Fugl–Meyer 運動評分（FMA）、徒手肌力評估（MMT）、日常生活活動（ADL）、Barthel 指數與 NIH 中風量表 （NIHSS）等指標改善幅度，均優於單純復健組。研究亦發現，基線損傷較輕者在針灸治療後， 對側上下肢運動皮質區域出現更廣泛的活化，凸顯殘存神經可塑性對治療反應的重要性。

2.1.2 基礎機制：CST 重塑與神經可塑性

皮質脊髓束（corticospinal tract, CST）為大腦皮質至脊髓運動神經元的主要傳導通路， 其受梗塞侵犯程度與運動預後密切相關。在中大腦動脈阻塞（MCAO）大鼠模型中， 電針ST36（足三里）與PC6（內關）可降低修正神經缺損評分 （mNSS）與梗塞體積，並提升 GAP-43 與 synaptophysin（SYN）等與神經可塑性相關蛋白的表達， 促進頸髓 C1–C4 節段 CST 軸突萌芽與皮質重組。

在人體研究中，擴散張量影像顯示，頭皮針合併低頻重複經顱磁刺激（rTMS）可使 CST 之 fractional anisotropy（FA）增加，與白質完整性改善及運動功能恢復相符。

2.2 中風後痙攣（Post-stroke spasticity, PSS）

中風後痙攣是常見且具破壞性的併發症之一，可導致疼痛、異常姿勢、關節活動度降低、 以及步態、衛生與照護上的困難。傳統管理方式包括伸展訓練、夾板支具、口服抗痙攣藥物 以及肉毒桿菌素 A 注射，但常受限於費用、副作用與效果時間有限等問題，因此針灸被視為 具有潛力的輔助治療選項。

臨床試驗顯示，電針合併生物回饋，或加入標準復健治療方案，可以降低痙攣指數、 增強患側肌力、改善步行頻率與速度。其 Clinical Spasticity Index（CSI）與 Modified Ashworth Scale（MAS）分數下降，同時伴隨 FMA、Barthel 指數的提升。

2.2.1 調節神經傳導物質平衡（Glu / GABA）

PSS 的核心機轉之一，是中樞運動迴路中興奮性 Glu 與抑制性 GABA 之失衡。 若干關鍵穴位已被證實可以調節此平衡：

• 一項具有代表性的研究顯示，針刺GV26（水溝／人中）可維持中風後的 神經傳導物質穩態，顯著減少過量 Glu 釋放入腦脊液，同時維持內源性 GABA 抑制功能， 對中風誘發的神經損傷產生保護作用。
• 另一動物研究針對DU14（大椎）、BL26（關元俞）、 RN12（中脘）進行電針，在 MCAO 大鼠腦幹中觀察到 Glu 表達明顯下降， 而 GABA 表達上調，並與患側肢體痙攣減輕及肌張力改善相對應，凸顯以神經傳導物質調節 來改善中風後痙攣的潛力。

其他動物研究亦指出，電針可降低痙攣肌中 I 型肌纖維比例，改善肌肉結構排列，並在肌肉超音波上 使羽狀角（pennation angle）、肌束長度（fascicle length）、肌肉厚度（muscle thickness） 等指標向正常化發展；加上 Hmax/Mmax 比值的調整，顯示針灸可透過中樞與周邊多層次機制， 對肌張力產生「雙向調節」效果。

3. 吞嚥功能障礙（Post-stroke Dysphagia, PSD）

中風後吞嚥障礙在急性與亞急性期極為常見，文獻報告盛行率可達 80–90%。其與皮質與皮質下吞嚥網路 的病灶有關，且受咽部肌群雙側皮質代表區重新組織的影響甚鉅。

在所回顧之研究中，主要用於吞嚥障礙的穴位為RN23（廉泉）， 常搭配DU16（風府）。傳統上 RN23 用於治療吞嚥困難、失語、失音、聲音嘶啞等 咽喉與口腔–顎部相關疾患，其解剖位置鄰近多條吞嚥相關之顱神經分布區域。

3.1 來自 CV23/RN23 的運動與感覺傳導路徑

動物研究顯示，RN23 電針可增強未梗塞側初級運動皮質（M1）的局部場電位， 特別是第 5 層投射至吞嚥肌群的錐體細胞。此種調節可提升舌下神經的運動傳導速度、 加強顎舌肌的肌電圖訊號、減少吞嚥肌麻痺，增加 P 物質（substance P）釋放， 並恢復飲水能力。

在感覺層面，RN23 電針可改善初級感覺皮質（S1）的血流灌注與神經活性， 而在 RN23 附近高度表達的 TRPV1 通道則參與調節局部血流灌注。整體而言， 這些結果支持一個「雙路徑機制」：RN23 透過運動路徑（M1–舌下神經）與感覺路徑 （TRPV1–S1）共同促進中風後吞嚥功能的恢復。

4. 感覺功能障礙（Sensory Dysfunction）

中風後的感覺功能障礙常以疼痛症候群表現，其中以中央中風痛（central post-stroke pain, CPSP） 與偏癱肩痛（hemiplegic shoulder pain, HSP）最具代表性。這些疼痛多數嚴重、持續且對一般止痛藥物 反應不佳，對生活品質造成重大影響。

4.1 中央中風痛（CPSP）

CPSP 為一種中樞神經病理性疼痛症候群，源自於中樞體感傳導路徑（腦、腦幹、脊髓）廣泛病變。 臨床上常描述為灼熱、悸動、刺痛感，多影響病灶對側半身。傳統治療包括止痛藥、抗憂鬱藥、 抗癲癇藥（如 carbamazepine）等，但療效有限且常伴隨顯著副作用。

研究指出，針灸可提供與口服 carbamazepine 相近的鎮痛效果，但副作用更少。 在以眼鏡蛇毒注射 VPL（ventral posterior lateral nucleus）建立 CPSP 大鼠模型中， 於LI11（曲池）與LI10（手三里）施以電針，可顯著提高機械痛閾， 並調節多條訊號通路，包括催產素訊號（oxytocin signaling）、cAMP 訊號以及 GABA 能突觸傳遞。 其中與慢性疼痛密切相關的 ADCY1 分子在 CPSP 模型中明顯上升，而電針可將其表達趨於正常， 顯示其在慢性痛調控上的關鍵角色。

4.2 偏癱肩痛（HSP）

HSP 多出現在偏癱側肩部，其機轉主要包含冰凍肩與肩關節半脫位兩大類。 冰凍肩常由於痙攣或不動引起關節囊沾黏與活動受限；肩關節半脫位則多因肩部穩定肌肉鬆弛、 肌張力不足導致肱骨頭自盂窩下移。

臨床上，局部穴位TE14（肩髎）與LI15（肩髃）常用於治療 HSP、 肩關節炎、偏癱肩痛與肩關節攣縮。電針刺激這些穴位可疏通經絡、促進血液循環、 增加肩周肌肉力量並減少肩帶張力，進而緩解疼痛與改善肩關節對位。 肌骨超音波研究顯示，針灸可降低肩峰–肱骨距（AHD）、肩峰–大結節距（AGT）與肩峰–小結節距（ALT）， 反映肩關節半脫位改善與結構穩定性提升。

5. 多面向功能障礙：情緒、認知與語言

相當比例的中風患者除了肢體缺損外，亦面臨精神與認知後遺症，包括中風後憂鬱 （post-stroke depression, PSD）、中風後認知障礙（post-stroke cognitive impairment, PSCI） 與中風後失語（post-stroke aphasia, PSA）。這些問題不僅顯著降低生活品質， 也增加復健過程的複雜度。

5.1 中風後憂鬱（Post-stroke depression, PSD）

PSD 是中風後最常見的精神併發症之一。其可能機轉包括： 單胺類神經傳導物質（血清素、正腎上腺素、多巴胺）下降、神經滋養反應受損、 HPA 軸相關發炎反應、氧化壓力增加，以及谷氨酸興奮毒性等。

多項研究探討了督脈穴位在 PSD 中的應用。GV20（百會）在傳統理論中 被視為「入腦、醒神」的重要穴位，在憂鬱與認知相關研究中使用頻率極高。 常見的配伍還包括GV26（水溝）、GV24（神庭） 以及DU14（大椎）。臨床 RCT 顯示，電針治療可顯著改善 Hamilton 憂鬱量表 （HRSD）、Zung 憂鬱自評量表（SDS）、NIHSS、Barthel 指數以及中醫證候評分， 且隨治療時間延長，療效更為明顯。

在 MCAO 合併慢性壓力的大鼠模型中，針刺 GV20、GV26、GV24 與 DU14 可改善類憂鬱行為， 減少海馬 CA1 區神經元超微結構損傷，並提升去甲腎上腺素、5-HT 與多巴胺含量。 有關「四關穴」（Si Guan）組合的研究則顯示，其抗憂鬱效果與 fluoxetine 相當， 兩者皆可上調海馬中腦源性神經滋養因子（BDNF）及其受體 TrkB。

其他研究指出，電針能降低發炎性細胞激素（如 IL-6、TNF-α），提升抗氧化物質谷胱甘肽（GSH） 水準，並提高 5-HT 表現，同時改善憂鬱相關行為，提示其可能依賴「抗發炎、抗氧化與調節單胺」 等複合機制發揮抗憂鬱作用。

5.2 中風後認知障礙（Post-stroke cognitive impairment, PSCI）

PSCI 是指中風後 3–6 個月新出現或明顯惡化的認知缺損，與中風前既有的退化相區別。 常見表現包括抽象推理能力下降、記憶力減退及定向力受損。目前尚無專一核准用於 PSCI 的藥物， 部分應用於阿茲海默症或血管性失智的膽鹼酯酶抑制劑在 PSCI 中的效果仍不一致。

研究顯示，針灸於與三叉神經相關之區域穴位可調節認知功能，特別是 EX-HN3（印堂）與GV20（百會）。 在 MCAO 大鼠中，於 scalp 區域對應 EX-HN3 與 GV20 施以電針，可以改善空間學習與辨識記憶 （如 Morris 水迷宮與新物體辨識測驗）。針刺GV20與DU24（神庭） 亦被證實可緩解認知功能受損，並抑制海馬內 NF-κB、IL-1、TNF-α、iNOS 與 COX-2 等發炎途徑。

除了發炎之外，PSCI 也與腦部能量代謝受損密切相關，包括腦血流異常、線粒體功能障礙與葡萄糖利用減少。 針灸被發現能增加皮質內血流、提升線粒體呼吸控制率與膜電位、促進呼吸鏈複合體 I、II、IV 的活性、 減少氧化壓力傷害，並上調己糖激酶、丙酮酸激酶與葡萄糖-6-磷酸去氫酶等關鍵糖解與磷酸戊糖途徑酵素。 在突觸層面，針灸可增加突觸數量、恢復突觸形態與傳導功能，並增強突觸可塑性，有助於學習與記憶功能的改善。

5.3 中風後失語（Post-stroke aphasia, PSA）

PSA 是一種後天獲得的語言處理障礙，涉及形態、語音、語法以及語意等層面的語言處理， 通常源自優勢半球（右利手者多為左半球）之病變。約 30% 的中風患者會出現不同程度之失語。 現有治療包括藥物、語言治療與腦刺激技術，而針灸已逐漸成為常見的輔助療法。

臨床觀察顯示，針灸可改善重複、口語表達、閱讀、理解與書寫等多項語言功能。 靜息態 fMRI 研究指出，電針可引起額葉、顳葉、頂葉與邊緣系統等多個區域活化， 其活化模式與圖像命名任務相似；尤其左側下額回（Broca 區）明顯活化， 顯示針灸有助於重新啟動並調節受損的語言網路。

近年研究特別關注HT05（通里）與GB39（懸鐘）在 PSA 中的作用。 在 HT05 與 GB39 電針刺激期間，可觀察到小腦、默想網路（default mode network）與語言網路 之間的動態連結增加，而這些網路對語言與高階認知功能至關重要。在分子層次方面， 針灸似乎可以減少受損海馬區域的神經細胞凋亡，促進受損神經元修復，並透過活化 BDNF/TrkB 訊號、 提升對側半球乙醯膽鹼濃度、促進谷氨酸與多巴胺系統中的 NMDA 受體介導傳遞、誘導長期增益 （long-term potentiation, LTP）等機制，來增強突觸可塑性並促進語言恢復。

6. 主要用穴總結（Summary of Main Acupoints）

中風後遺症具多面向特性，涉及運動、吞嚥、感覺、情緒、認知與語言等領域。 在回顧文獻中，若干穴位反覆出現，成為針灸介入中風後功能障礙的重要「樞紐」：

• 運動功能障礙： ST36（足三里）、GB34（陽陵泉）為核心穴位，常合併雙側「頂顳前斜線」頭皮針。 其臨床意義在於疏通經絡、活血通絡、舒筋利節，同時促進 CST 重塑與腦功能連結改善。
• 痙攣與肌張力調節： GV26（水溝）、DU14（大椎）、BL26（關元俞）、RN12（中脘） 在 MCAO 模型中被證實可恢復 Glu/GABA 平衡、降低興奮毒性並改善肌張力，是中風後痙攣管理中重要的 神經傳導物質調節類穴位。
• 吞嚥障礙（PSD）： RN23（廉泉）為主穴，常配DU16（風府）。其療效透過提升吞嚥相關 運動與感覺皮質興奮性、改善局部血流與吞嚥反射信號而達成。
• 中央中風痛（CPSP）： 前臂穴位LI11（曲池）、LI10（手三里）被證實可提升痛閾，並調節催產素、 cAMP 與 GABAergic 等訊號，並使 ADCY1 表達正常化，具慢性疼痛調控潛力。
• 偏癱肩痛（HSP）： 肩部局部穴位TE14（肩髎）、LI15（肩髃）可疏通肩部經絡、促進氣血循環、 減少肩關節沾黏並強化肌肉支撐，預防或改善肩關節半脫位。超音波指標（AHD、AGT、ALT）顯示其 可改善關節對位。
• 情緒與認知： GV20（百會）（常配 GV26、GV24、DU14）在 PSD 與 PSCI 研究中使用頻度極高， 被視為「醒腦開竅」的關鍵穴位之一，有助於減輕腦內發炎反應、改善代謝紊亂，並維持海馬與白質區的結構完整性。
• 認知與三叉神經相關調節： EX-HN3（印堂）、GV20（百會）、DU24（神庭）在空間學習、記憶與執行功能中扮演重要角色， 部分作用與抑制海馬發炎、改善線粒體能量代謝以及促進突觸修復相關。
• 語言功能（PSA）： HT05（通里）、GB39（懸鐘）配合語言相關頭皮區，可活化 Broca 區、 增強默想網路與語言網路之動態連結，並透過 BDNF/TrkB 與膽鹼能／NMDA 相關機制促進神經可塑性， 有助於失語症復健。

綜合而言，現有證據顯示，針灸可以透過「網路層級的神經調節」與「周邊肌肉骨骼效應」， 從多層次介入中風後功能障礙，並針對不同症狀選擇相對應之關鍵穴位，提供一個多面向、 具調節性的整體介入框架。

參考文獻（References）

Zhang, Y., Tang, Y.-W., Peng, Y.-T., Yan, Z., Zhou, J., & Yue, Z.-H. (2024).
Acupuncture, an effective treatment for post-stroke neurologic dysfunction.
Brain Research Bulletin, 215, 111035.

Full text via ScienceDirect：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361923024001680